1

在从前的某年某月的某段时光里，我曾那样热爱逛商场。

周末，和罗莎莎搭上地铁，从郊外大学城直奔市中心。

我们也会淘宝，可是，那种置身人群与商场里的亢奋感，是在网络里找不到的。

我爱商场里明亮柔软的光线，空气里浮动着一楼化妆品与二楼咖啡店的复杂香气。

我们还会在网上，找各种名牌的资历背景，然后到门店里，像个很懂的行家一样对商品评头论足。

罗莎莎说：“如果可以的话，我就把所有的新品都买下来。 ”

罗莎莎说这句话的时候，通常会带着恶狠狠的表情。

只是，“如果可以”这四个字，往往代表着什么都不可以。

那个时候，“月光”是必定上演的月末大戏，没钱是永远的主题。

这真是让人悲哀到泄气的事。

罗莎莎是我大学时代最亲密的室友。

这个瘦得像根黄瓜一样的女生，浑身充满了和她名字一样的腾腾杀气。

我们曾经互相打气，完成了15天只吃16包方便面加20个苹果的伟大壮举。

如果你还记得某一年的夏天，某大牌牛仔裤打出了惹眼的买一件送同价商品的活动。

那就对了，我们就是为了买一送一的牛仔裤，饿到不能移动。

还好舍长是个豪爽的“东北银”，常会多打两份酸辣白菜，四个馒头，赏给我们。

舍长说：“你们这是作死啊。为一条破牛仔裤饿半个月。”

而我和罗莎莎穿着经典蓝色基本款，啃着白菜馒头，幸福得快要死掉。

后来，罗莎莎和我商量说 ： “要不，咱们找个男朋友来解决伙食问题吧。”

2

像罗莎莎这样比较貌美如花的女生，找男朋友还是相对容易一些的。

郑开元是她为数不多的追求者中最卖力的一个。

罗莎莎理所当然地选择了他。

只是，一个热衷吉他、网游、换手机、耍帅的男生，你还能指望他解决什么标准的伙食呢，食堂小炒部就已经很不错了。

郑开元最大的好处是够真诚。

前半个月，他带着罗莎莎和我K歌下馆子。

后半个月，一个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省力气。

某一日， 我和罗莎莎买汉堡归来， 在男生宿舍楼下，遇见了郑开元。

他正在和小卖部的阿姨赊两块钱一包的烟。

我们不但帮他付了烟钱，还分给他一个单层吉士牛肉汉堡。

他竟然在30秒之内将其毁尸灭迹。

我无比惊讶说： “你也太夸张了吧？”

郑开元说：“我靠，可不能让楼上那帮狼闻见。你俩没看见昨天我们宿舍抢一个鸡腿的盛况，那真的是华山论剑，武林争霸啊。”

事实上，绝大部分男生经常也要为生计发愁。

他们在食堂里拿着iPhone猛喊，也许只是 “爱疯”——半年生活费就握在手里疯掉了。

罗莎莎很快就看明白了这一点。

于是她利落地斩断了与郑开元四个月的恋情，在校外搜索了新目标。

现在想想，罗莎莎真是个目标清晰到让人发指的人。

她深知要达到这个目的，光有一把青春是不够的。

她几乎在几个星期之内就完成了蜕变。

不得不说，在化妆术已趋近易容术的今天，罗莎莎很快就学会了如何用那些打折的、试用的、换购得来的东西，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像模像样的时尚女孩。

那是大二的夏天，整个城市在清丽的阳光下，焕发着一种蠢蠢欲动的颜色。

罗莎莎一夜未归，我发了二十条短信。

她才回了三个字——“我没事” 。

这条短得不能再短的短信，充满了耐人寻味的隐语。

第二天，我和郑开元就目睹了豪车男送罗莎莎回宿舍的一幕。

郑开元站在我身边说 ： “我要不要揍那男的一顿。”

我说： “幼稚，这就是她不选你的原因。”

那天罗莎莎上午没去上课，我翘课回宿舍找她。

她一个人躺在床上，却没睡觉。

我走过去问她什么情况。

她坐起来，开始和我滔滔不绝地讲述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一切，夜店如何美艳，名酒如何醉人。

那种亢奋的语气，让我有点吃惊。

直到许多年以后，我才明白，当人特别兴奋、特别张扬、特别不想让别人插一句话的时候，其实是在遮掩内心的虚慌。

当然，那时我是不懂的。

我只是知道，我握住的她激动到颤抖的手，湿冷冰凉。

3

罗莎莎和我还是朋友，却不再是一天到晚黏在一起的死党。

不过我从她的豪车男友身上，侧面了解到了有钱人的消费观——浪费可以，但浪费的每一分都要和自己有关。

只有郑开元这样的冤大头，才会心甘情愿地招待女朋友和女朋友的女朋友。

大三开学，罗莎莎就没再回来了。

原因她没有讲明，可为什么，我们都知道。

我有点怅然所失，不过郑开元比我更失落。

他半夜三更的，找我谈心。

我们坐在校门口外的 24 小时串烧店，喝了一打啤酒。

他皱着眉头，无聊地把用过的竹签插成一团，没想到郑开元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，也有愁眉苦脸的时候。

他一口喝掉半瓶啤酒对我说： “我真的不相信，莎莎会是个拜金的女孩。 ”

我说 ：“你错了，她不拜金。她只喜欢败家。没家底让她败的，都没入选资格。 ”

然后郑开元就哭了，开始发各种励志誓言。

其实失恋对于男生来说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。

这能促进成长，开发心智，让一个玩了小半生的男孩，幡然醒悟自己不堪的履历。

他泪眼婆娑地拉着我的手说： “我想明白了。 ”

我问：“你想明白什么？”

“我当初不应该追莎莎。我应该追你！”

他如此劲爆的顿悟，让我头脑发晕，酒劲发酵，内心一阵翻江倒海，“哇”的一声，吐了。

郑开元当即黑着脸说：“我……不至于这么让人恶心吧？”

4

闲着也是闲着，后来我就和郑开元恋爱了。

罗莎莎用过来人的口吻提醒我说： “孩子，你早晚有一天，会像我一样后悔的。”

我说：“亲爱的，趁我没醒悟之前，让我先谈着吧。 ”

此时的罗莎莎，已经开始筹备奔赴智利了。

据说豪车男在那里有两家矿场、三家酒店。

我们大多只在QQ和短信上聊。

罗莎莎越来越适应她的新身份，我们之间，可以聊到一起的话题也就越来越少。

因此郑开元晋级成了我逛街的新搭档。

那段时间，我特别钟情那些印着或名贵、或知性、或潮的Logo的纸袋子。

是的，穿不起正版大牌，总拎得起正版大牌纸袋子吧？

郑开元知道我这个癖好，说： “虚荣。太虚荣了。 ”

可对于芳龄二十有一的女生来说，虚荣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的事情。

为此，要纸袋子成了郑开元陪我逛街的必修课。

那时泡星巴克绝对是件奢侈的事，他每次必点麦芬，然后留下一点。

当然不是他吃不下，而是到离开的时候，他好大言不惭地去柜台说：“小姐，请给我一个袋子，我要打包。”

不过最牛的，还是某一日的Prada之旅。

我从店里逛出来，发现他正和店员交涉，接着拎着两个崭新的袋子出来。

我惊讶了，想不到他如此有魅力。

他用手合上我的嘴巴说：“别张着了，我贿赂了她100块。我发现和你在一起，我脸都不要了。”

“蛮好啊。 ”我挡住他的脸说，“其实你这个人不要脸，身材还是挺有看头的。 ”

如要是现在，花100块买两个纸袋子，绝对会令我鄙视到骨子里。

但那时一点不觉得。

那些漂亮的Logo提在手里，让我走路都有了不一样的节奏。

室友说：“呀，这么漂亮的袋子啊！”

“是Prada呢。正版门店里用的哦。”

看，青春永远这么cheap，却充满了生生不息的劲头。

那些奢侈的、昂贵的标签，始终鼓动着我勇敢地憧憬着不现实、不靠谱的未来。

我想，自己一定不会像罗莎莎那样，用女生不愿交付的底线，去换取身家速成。

所以我和一穷二白的郑开元爱得心安理得。

5

毕业的那年，罗莎莎嫁了。

盛大婚礼我没参加，因为远在地球另一边的圣地亚哥。

郑开元进了一家设计院做跟班。

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，他送给我一只LV。

我做梦都想它是真的，可它只是个超A货。

郑开元说 ： “这个你先用着，将来我发财了，拿个真的和你换。”

我说 ：“行，我先替你保管着。”

那是只中规中矩的老花基本款，以此开启了我的“高仿”时代。

在那些月薪过不到月底的日子里，A货挽住了我不可救药的虚荣心。

它们至少让我在表面上，与这个光鲜的世界达成了某种平衡。

难得空闲的周末，郑开元还是会来找我。

不过我们很少逛商场了。

人类亲眼见过现实之后，就会被剥夺做梦的权利。

有了钱包里那张少到让人齿冷的工资条做对比，再看那些挂在衣服上足以砸死人的价签，就会深刻体会到什么叫“哀莫大于心死”。

是的，我死心了。

和郑开元穿着情侣睡衣，窝在租屋，滚在床上，听盗链歌，看盗版电影。

我发现，我的生活里，一切都是盗版的，山寨的。

它们和正版很像，但就是便宜。

我就这样便宜地度过了青春岁月，时间终于在我的额头留下了第一道烙印。

那是个清晨，早春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，像团柠檬黄的雾气。

我迷迷蒙蒙地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，看见了额头上那条清晰的、细而深的皱纹。

而我之所以对这条皱纹如此不能忘怀，是因为我总觉得，它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，抽醒了混世的我。

我的人生就此被劈开了一条崭新的思路。

即便我嘴上有一百个不承认，在心里也许默认了罗莎莎在N年前的顿悟。

只是，我没有罗莎莎斩立决的勇气。

我无法看着郑开元善良无辜的脸，说，分手。

6

罗莎莎说 ： “这有什么难的。这边和他谈着，那边去把亲相上。现在劈腿还算新鲜事吗？”

我发现，所有麻烦在罗莎莎眼里，都异常简单。

因为没感情的纠葛，只有利益的分割。

就在这一年的秋天，我踏进了相亲圈。

郑开元被蒙在鼓里，以为我为工作忙得不可分身。

直到某一天的周末，我们在餐厅相遇了。

他陪着他的老板，我陪着我的男嘉宾6号。

于是他终于有机会完成了当年想做却被我拦下的事。

他绕过重重桌子，走到我们面前，洒脱地给了6号嘉宾一记漂亮的左钩拳。

餐厅一片狼藉尖叫。

而我站起身，不知向谁说了句对不起，逃了。

我在朋友家躲了三天。

三天里，我反复问自己 ：怕什么呢？是怕无法给他一个交代，还是自己？

三天后，郑开元给我发短信。

他说：“回来吧，我搬走了。其实我们的谢幕演出还是挺精彩的，有惊喜，还有打斗。不过在我们的字幕跑完之后，还有个彩蛋在柜子里。”

我回去的时候，屋子空旷了一倍。

郑开元的彩蛋，就放在了衣橱里，是只LV的包包。

不是A货，不是超A货，不是 1：1，是只真正的LV。

可是我拿起它的时候，没有一丝想象过无数遍的、发疯似的欣喜，甚至，不如收到那只A货。

7

罗莎莎在数年后回国了。

她离了婚。

我去机场接她。

她还是那样漂亮，只是言语间尽是太太党的腔调。

而我升了职，有了点储蓄。

只是唯独在相亲这道路上一直未能成功晋级。

男朋友也不是没有交过，品种也不是不全。可是聚聚散散，竟没有一个可以长久。

一个人的日子，容易让人尖刻。

眼睛里开始容不下办公室里新人的浅薄。

听她们提起那些曾经让我膜拜过的大牌们，我喜欢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，虚荣。

尤其是LV，我更会添一点鄙视。

罗莎莎生怕我守成老姑婆，常常劝我说：“嫁人这种事，要么图钱，要么图爱， 别两样都想要。贪得无厌，最后一样都没有。”

我听着，微微错愕。

不是“图钱图爱”的理论让我有什么惊奇。

而是我从不知道，自己竟已跨越了恋爱，到了直言嫁人的时候了。

没多久，我调去国外总公司培训一年。

陌生的城市，逼着我成了微博控。

看朋友时时发布的消息，会让我恍如还在国内。

一日，我在微博上看见了Hold 住姐的视频，笑到抽搐。

我转了，喊罗莎莎来围观。

罗莎莎笑够之后，说：“我怎么觉得她像谁呢？”

是啊，Hold住姐像谁呢？

或许，她像某年某月的某段时光里的我们，虚荣，死撑，没钱也要Hold住全场。

我们漫不经心地谈着恋爱，胡闹着感情，虚耗着青春，终日做有钱、有帅哥的白日梦，用不知死的精神，给光怪陆离的世界注满了飞扬的颜色。

她就是我们。

是我们那些无法忘记的、任性、迷茫、不知所谓的记忆，不懂爱为何物的时光，在贫穷到一无所有的青春里，铭刻为永恒。

那年年底，我拨通了郑开元的电话，无论如何，我只是想对他说一声迟来的道歉：对不起，谢谢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