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
早晨5点，不知谁家的私家车吹响第一声号角，划破了夜空的宁静，接着整个城市就被唤醒了，嘈杂声此起彼伏。

李重山睁开双眼。

她揉了揉太阳穴，将高跟鞋甩在地上，赤脚走进洗手间。镜子里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，她看不出年龄，但前凸后翘，曲线别致，大红的旗袍像新做的嫁衣，浓重的妆容衬得她那样白，珍珠一样白，眼睛大而疲倦，眼窝里一圈乌青，像是被人正正一拳头砸在眼窝上。

重山闭上眼睛，吸口气，吐出来，又睁开眼睛。一呼一吸之间，她的眼睛重新焕发光彩，如同世上最美的宝石，熠熠闪光。

卸妆，洗脸，护肤，一气呵成，之后她穿上牛仔裤衬衣，提上包。

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不见了，镜子里出现一个朝露一样的女生。她20出头，皮肤吹弹可破，一双眼睛黑白分明，透着无辜和纯真。

重山以前听一首歌，歌里说，白天和黑夜只交替没交换，无法想象对方的世界。

她想，我就是我的白天和黑夜啊。

我的白天永远见不到我的黑夜。

02

到办公室刚7点半，几个年轻人正说说笑笑。

重山将一叠一叠的文件资料整理干净，笔记本摆放整齐。

一个小男生将头凑过来道：“重山，我看到你抽屉里有零食，吃独食容易发胖。”

重山拿一个文件夹拍他的脑袋：“丁健，你偷吃我的零食就算了，怎么把我的笔记本弄这么乱。”

丁健做委屈状：“天地良心，没有你的同意，我可不敢动你的东西。”

女生们嘻嘻哈哈将她的零食拿出来，一人一包吃得欢快。

一个女孩道：“我作证，丁健不敢动重山姐的东西，重山姐可是丁小弟女神。”

丁健帮重山将笔记本一个一个放到文件架里，悄声道：“我昨天看到老板在你桌边站着呢。”

重山低声道：“别胡说，难道老板吃我的零食看我的笔记本？”

丁健悻悻道：“我真看到他在这踅摸呢。”

重山还没说话，就看到王东亭慢悠悠晃进来了。

丁健和其他同事叫了一声，“王总好”，都像见到猎犬的小鸭一样，各自低着头回到座位上。

王东亭在办公室转了一圈，从重山背后转过去又转过来，重山心里好笑，却低头忙自己的事，偏不叫一声老总好。他又凑到重山面前，重山的心怦怦跳，只觉得巨大的压力从背后传来，耳朵边麻酥酥的痒痒的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，王东亭就将一包开心果擦着她脸颊拿过去了，欢呼道：“啊，有吃的。”

重山红着脸道：“王总早。”

王东亭撕开袋子，漫不经心道：“都结婚了的人，还脸红，不就一包开心果吗？”

重山恨得牙痒痒，却无言以对。

王东亭笑笑，在办公室宣布：“这周去北海团建。”

这次没人低着头了，丁小弟把女神忘记，带头站起来欢呼。

李重山只觉得恍恍惚惚，云里雾里，心里一阵疼，又一阵快乐。

距离她第一次见到王东亭已经一年了。

那时候这间公司的老板还是他铁哥们，铁哥们儿说服他来投资。王东亭将北京的房子卖掉，携八百万来了。前老板带着同事欢迎他。

他们找了一间火锅店，李重山被老板安排在王东亭旁边。席间气氛很好。她完全发挥了一个已婚女人应有的长处，一会儿给同事拿调料，一会儿给同事换盘子，一会儿提醒大家鸭肠卷曲就可以吃了，一会儿又说毛肚不吃就老了。夹菜涮肉，就她最忙乎。

王东亭对前老板说：“这小姑娘不错。”

丁健驴唇不对马嘴接口道：“结婚了。”

前老板和王东亭一起笑。

再后来，再后来……

重山叹口气。

再后来她请假去了深圳，再回来时，前老板已经携款跑了，王东亭从北京过来接手了这个烂摊子，从工作群加了她的微信，竟然成了她的新老板。

新公司加盟一个连锁品牌，持续开店，业绩蒸蒸日上，到此刻，已经有五家门店。

她除了工作，还在忙其他的。心事无人诉说，全部付在笔记本里。她恍惚记得前几天她在日记本里写：“日子太难熬了，真想去海边逛逛，让岛上的阳光带走我一身的尘埃。”

不想今天王东亭就说要去北海团建。

重山摇摇头，将满腔遐思甩开，投入到工作。

03

公司去团建那天，是个极好的天气。

涠洲岛的沙滩松软细腻，踩上去像踩在厚厚的草地上。天上碧蓝一泓，万里无云。

同事们嚷着找附近的渔民划船。

王东亭大声道：“有谁不会游泳，先说一声啊，跟我坐一个船。”

虽然这么说，眼睛却只望着重山。重山假装没听见，把脑袋扭到一边。

丁健举手说：“我，老板，我不会游泳。”

王东亭拍拍他的脑袋，语重心长地说：“小伙子，不会游泳要学着，不然怎么能长成男人呢。”

一群人熙熙攘攘走了，重山躺在沙滩上看云。

涠洲岛被称为世界上最美的岛屿，据说是由火山喷发堆凝而成，尚没有被过度开发，因此还保留着最纯净的海水和最无垢的天空。大朵大朵的云彩白雪一般，蹲在果冻一样的蓝的天空上，乖乖的，一动不动。

重山伸出手，遥遥去抓那朵云，只觉得这样美好的东西，能抓住一刻也是好的。

不期然旁边突然有人说：“看这云的样子，明天要下雨。”

重山坐起来回道：“我们这儿一年四季都热，天就像小孩的脸，说变就变，也不奇怪。”

王东亭在她身边坐下。

重山问他：“你怎么不去玩儿。”王东亭道：“一群小孩子。”

重山又问：“你来找我，是为了避嫌吗？”

王东亭没听明白，反问她：“什么？”

重山道：“咱们这些同事都单身，就我结婚了。你一个男人，跟其他未婚女孩子在一起，总是不好。跟我多说点话，也没人乱想。”

王东亭皱眉道：“你这样想？”

她看上去人畜无害，其实已25岁；他也不再年轻，已经三十四五。她不丑，他其实也是有魅力的男人，身材高大，剑眉大眼，是典型的北方男人。这会儿他望着她，眼睛似有怒火，像一弯深潭，随时会掀起暴风骤雨。

她有点仓皇，觉得不能惹怒他，于是站起来道：“我去沙滩上走走。”

他拦住她问：“我看你笔记本上做的计划，又要考驾照，又要参加培训班，又要练习舞蹈，你时间够用吗？”

她红着脸掩饰自己的尴尬：“原来真是你偷看我的笔记本，还吃我的零食，老板你好意思吗？”

他搔搔头：“也没什么不得了的事，不就是一些计划。”

她想起他从北京来，是接前老板的烂摊子，前老板拿着他的800万，还了自己的私人贷款和高利贷，然后跑路了。老员工走的走散的散，只剩他们几个。他带着他们从头开始，盘账，接项目，私下找前老板讨债，硬是将一个公司起死回生。中间经历过什么，又有多少人知道。

于是她心软了，伸出手对着他：“我都忘记了，这个月工资还没发呢。我报这么多班，钱都不够用了。”

他一巴掌将她的手打下来：“明天就发。”

04

从北海回来，王东亭算和重山彻底熟悉了。

有一天快下班时，王东亭在微信上问重山：“你下班后都在干什么？”

重山下意识回答：“没干什么啊，就学拉丁舞。”

王东亭“哦”了一声，重山听出有点如释重负的味道。

果然，王东亭接着问：“我看你每天下班就急着走，还寻思你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。这样，今天晚上咱们出去吃烧烤。”

重山硬生生回他：“我不喜欢吃烧烤。我走了。”

第二天王东亭再接再厉：“我瞧着公司那边王家巷里有一家馆子不错，我对这不熟，晚上你带我去吃。”

重山想这是干什么呢？我一个结婚的人，你想搞婚外恋吗？或者你对自己这样自信，不用考虑对方已婚未婚？

于是果断拒绝：“我晚上有事。”

第三天晚上，王东亭不在微信上问了，直接在办公室问：“重山，下班后你也没啥正经事，晚上我带你去吃饭，见一个客户。”

众目睽睽之下，怎么也得给老板这个脸。

重山连声回答：“好好。你说去哪儿，我都熟。我手上事情处理好，就去找你。”

她心知肚明，有客户是假，约吃饭是真。因此下班之后还是走了，任他夺命连环call，就是不接电话。不回微信。发短信假装没看见。

到下了夜班，已经早晨四点，她才回过去信息：“我不可能出去跟你单独见面，如果我出去见你，或者发生了这种恋情，意味着我在这个公司待不下去了。”

没想到王东亭很快回了微信：“你特么想啥呢？心情不好找个人喝口小酒不行吗？你前老板带着钱跑了，我找到他人了，想找个人叨咕叨咕不行吗？”

重山觉着尴尬，她回了个笑脸，做恍然大悟状：“改天我给您赔不是。”

王东亭紧接着回过来：“你这是没睡还是早起了？”

重山盯着这句话，盯得眼睛都疼了，才关了屏幕。

第二天早上，她早早到办公室，翻开笔记本，准备记载当天的计划，不想在最新的空白处，却看见三个大字：“鸽子王。”

重山望着这三个字，一撇一捺都带着恼火，笔锋锐利，把笔记本都钩破了。她心里荡了荡，只觉得毛孔里的喜悦和渴望都无法遏制，就要从她心里跳出来，但连一秒钟都不到，她就将那一丝涟漪压了下去。

连着一个星期，王东亭再也没有跟她单独说过一句话。重山心想，这人脾气还挺大的呢。

一个星期后的一天，11点多了，突然又接到王东亭的电话：“你没睡吧？”

重山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接电话：“没有。”

王东亭说：“你不是说要给我赔个不是吗？那出来吃饭。”

重山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抖了抖，她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。直觉告诉她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。

她从来不在同事那里说她的私事。

他们都知道她结婚了，却从没见过她的丈夫。他没送过她，也没接过她。

她一直独来独往，独自居住。

他们都不相信她已经结婚了。

可现在，一切都将真相大白.....